《瞬息全宇宙》：天马行空或日常和解

　　《瞬息全宇宙》：天马行空或日常和解《瞬息全宇宙》这部荒诞喜剧在2023年美国颁奖季伊始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战绩。入围金球奖多项提名，杨紫琼最终斩获喜剧类最佳女主角奖项，关继威获得最佳男配角。影片由关家永（丹尼尔·关）和丹尼尔·斯克那特合作编剧并导演。两人自2007年合作至今，被称为丹尼尔斯二人组，起初制作音乐视频和网络短片，直到2016年，他们创作的喜剧《瑞士军人》以怪诞幽默风格受到关注，时隔六年，《瞬息全宇宙》以更疯狂更大胆的方式展示了《瑞士军人》已现端倪的表现手法和电影理念。他们自陈灵感来自日本艺术家池田学。池田曾耗费三年时间工笔绘制作品《重生》，表现灾难后的重建，画面巨细靡遗，不同时刻的事物、细节被叠放于同一空间，造成强大的视觉冲击；丹尼尔斯这部影片的英文片名：一切事物一切地点同时发生，亦可视为池田艺术风格的阐释。池田的作品如此复杂，如此具体，如此密集，近看无比混乱，远观却很清晰。这样的描述同样适用于《瞬息全宇宙》。

　　影片开头是现实主义的。中国新年前夕，开设洗衣店的移民家庭正面临一连串看似无解的麻烦。杨紫琼扮演的伊芙琳和丈夫韦蒙（关继威扮演）被困在杂乱无章的票据中，报税的最后期限到了；伊芙琳要为父亲即将到来的生日做准备，多年前，她无视父亲的坚决反对，嫁给韦蒙，移民美国。这还不是她充满压力和挫折的艰辛生活的全部，女儿乔伊坚持携女友参加爷爷的庆生会，丈夫的离婚申请文件就放在她面前，而她完全没看到。洗衣店的空间逼仄压抑，难以想象晚上的聚会要如何进行，这种无序感和紧张气氛一直延伸到税务局报税大厅。面对挑剔、严厉的报税官，绝望的伊芙琳走神了，事情开始变得混乱，丈夫忽然变身为阿尔法宇宙的韦蒙，一个随时准备战斗的太空突击队员，他的腰包也变成了致命武器。多元宇宙的稳定性受到Jobu Tupaki威胁，地球伊芙琳作为宇宙中最失败的伊芙琳版本，被赋予恢复宇宙稳定的使命。一瞬之间，报税大厅成了战场，伊芙琳和受到狂人支配的人们通过耳机实现平行宇宙间的自由穿越，并获得分身在其他宇宙空间所具备的能力。在不断的身份切换和时空穿梭中，伊芙琳的过去以闪回方式重现，那些成功的伊芙琳在时间的分叉中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违背父母的意愿和韦蒙结婚。这些宇宙空间至少包括真人版的《料理鼠王》，王家卫的《花样年华》，库布里克《2001太空漫游》，以及《黑客帝国》，镜头设计则涉及更多影片，难于尽述。当然也包含两位主演漫长的职业生涯在美国影史留名的重要影片《卧虎藏龙》《夺宝奇兵》，以及香港功夫电影。影片提供的奇观还不止于此，某个宇宙中，手指退化成柔软无骨的热狗手指，人们用脚趾弹钢琴，伊芙琳和报税官是一对恋人；伊芙琳在打斗中将丈夫贴在洗衣袋上的眼睛贴在前额眉宇间，俨然二郎神；另一个平行宇宙中，她和女儿变身为两块石头，中国观众一定会联想到《红楼梦》女娲补天剩下的顽石。

　　导演在故事中塞进了大量素材，局部的芜杂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观众跟随人物进入一系列令人困惑、荒谬且混乱的冒险；同时又提供了清晰的总体架构和易于辨识的主题，这样，充满张力的细节与整饬的整体相互制约达到平衡：一方面是连贯性、合理性和挑战概率的无厘头改写，另一方面是坚实的情感与家庭空间。Tupaki的现身令吃一惊，竟然是伊芙琳的女儿乔伊。在这场乱作一团的战斗中，最终取胜的关键不是其他版本伊芙琳的刀工、功夫或脚趾，而是家庭关系的和解。

　　无疑，丹尼尔斯在影片中塞进了太多东西，也许是他们认为所有能够放进去的素材，这令人很不友好地联想到网飞热剧《艾米丽在巴黎》艾米丽价值不菲的穿着，各种品牌、各种色块和元素叠加，被诟病为昂贵的调色盘，“越多越好”简直成了喜剧表演的不良倾向。实在太多了，多到能够轻易全程调动观众的感官亢奋，也可能显得廉价，变成华丽的拼贴，让感官不堪重负。即便导演有着十足的把握，要将如此众多的元素统筹在140分钟以内（正式上映之前，邀请部分影迷观看后，影片删减了二十多分钟），仍然面临着莫大风险，足以引发影片内部宇宙空间的爆炸、海啸，乃至坍塌。仔细考究起来，这部影片可能没有一个镜头，没有任何创意是原创的。这或许也是电影行业自身的困境。电影学院化几乎必然导致这样一种结果，无非是时间问题。“越来越多”既可以解读为勇敢的创新，也可能是创造力匮乏的表现。

　　也必然有人喜欢这些凌乱不堪的细节，它们戏仿电影史上的经典影片，以调侃、插科打诨的喜剧方式。当然也有观众更认可《鸟人》《爱乐之城》那样讲究的一丝不苟的致敬。而负责任地说，如果说有什么是你在移题的电影中再也不会看到的，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复古场景，复古意味着，而移民永远朝向未来，和伊芙琳一样，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过去成为必须摆脱的重负。

　　这个多重宇宙与漫威宇宙有着错综复杂的关联。尽管主人公受到明确警告，“跳跃”是为了获取其他分身的能力，绝不能扰乱其生活，但观众不难心领神会，这一连串看似可怕的事件不会导致任何后果，切换到平行世界的一切行为最终仅仅化解了加州一间报税办公室内发生的打斗。没有真正的危险，人物在平行世界的穿梭与导演对多种元素的运用如出一辙，成为一种无形的挥霍。漫威英雄电影的每个选择都无比严肃，都可能引发无法挽回的后果，超级英雄必须付出代价，“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几乎成了超级英雄的口头禅，也常常是他们为了宏大梦想牺牲爱人的理由。在后现代的真实世界里，漫威英雄是成年童话，《瞬息全宇宙》消解了漫威平行宇宙的英雄梦想。毕竟，即便你披挂上阵，全副武装，也无法否认多数影视剧的多重宇宙不过是流行文化对这一主题的滥用，摆出更庄严的姿态并不能让我们距离这个现代物理学的难题更近一步。漫威是好莱坞英雄梦想在现代观念之下的顽强坚持，票房无法化解宏大叙事的遥不可及，相比之下，《瞬息全宇宙》的混搭风或许更接近我们身处其中的现实。

　　两者之间的关联还不止于此，事实上，《复仇者联盟》制作团队的核心成员罗素兄弟也参与了本片制作半岛·体育官方网站。因此，界就本片与漫威多重宇宙的对比与相互吐槽实属自黑式营销策略，大可不必较真。

　　尽管围绕影片风格的讨论毁誉参半，但两位主演的表演几乎毫无争议。2022年是杨紫琼大放异彩的一年，《瞬息全宇宙》获得多项提名，她登上《时代》封面，再度引发人们对于华裔女演员在美国影视文化中所扮演角色的关注。另外一位不得不提的人物是汤亭亭，伊芙琳形象和影片故事与汤亭亭《女勇士》（1976年）之间的互文关系显而易见，尽管几乎没有影评提到这一点。《女勇士》主人公讲述了母亲勇兰的故事，勇兰只身一人在中国完成学业，获得行医资格，但移民美国与丈夫团聚后，为生计所迫，与丈夫经营洗衣作坊为生。她靠着勤劳和吃苦精神在美国站稳了脚跟。小说还戏仿花木兰的故事，描述女性在传统家庭中受到忽视和压制的境遇，其塑造的华裔移民形象深入人心。《女勇士》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等多个重要小说奖项，已成为美国华裔文学的经典之作，小说以后现代的方式整合了华裔移民身上碎片化的东方文化传统和鲜活的美国经验，人物自如穿行于今古之间，成为后现代戏仿、拼贴创作的范本。

　　影片的核心冲突——母女关系也是数十年来美国华裔女作家笔下的重要主题。《女勇士》和谭恩美的《喜福会》《正骨师之女》（茹灵与露丝母女）都是出版当年的畅销书。母女之间的紧张关系和代际冲突也成为东西方文化冲突的表征。《女勇士》二代移人公幻想着有朝一日肆无忌惮地冲下学校的楼梯，纵情大笑。《瞬息全宇宙》将这个在自由世界自由撒野的梦想变成了直观的影像。女儿大笑、大哭，大吵大闹，在多重宇宙掀起战火，这滔天的怒火不是对着全世界，而是针对伊芙琳一人。伊芙琳“我只是做了我认为对你好的事”在对青春的追悔面前显得苍白虚弱。母亲象征期许和旧式家庭观念，似乎打败了母亲就能获得终极自由，但终极的自由也可能是黑洞般的虚无。除非伊芙琳坦然接受现状，无悔年轻时叛逆的选择，才可能真正放下对女儿命运的担忧。

　　乔伊的形象显然更现代，如果说伊芙琳还部分地活在移民前的文化之中，乔伊的分身Tubaki则更好地体现了导演喜剧风格暗黑和怪异的一面，她夸张的衣着、安然于胖的体型，隐身在常人皮囊之下的破坏力，夸张的令人发笑的形象，与“哥布林模式”（Goblin Mode）不谋而合。“哥布林模式”是2022年英语世界的热词，在牛津出版社年度英文热词评选中高票当选，它指一种流行的生活方式，“放纵、懒惰、不修边幅、贪吃，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暗含对社会规范和期望的。当然，既然是的小精灵再世，还必须有高调的幽默感，尽管常年隐居、穴居，可一旦出现，往往以怪异的装扮出场，且伴随着不怀好意的恶作剧。Tubaki这个奇怪的名字，她制造的多重宇宙闹剧，包括那个非常美国的巨型贝果，都充满了哥布林式的幽默感。类似的危机模式在近年来的美剧中也并不鲜见。美国CW电视台《闪电侠》《明日传奇》同样热衷多重宇宙与时空穿越，其中《明日传奇》就集结了一群失败的落魄英雄乘坐时空飞船去各个时空寻找扰乱时空者，形象和反英雄的英雄人物被放置在严肃重要的历史情境中，恶人最终现身时，竟然是一个巨大的毛茸茸的玩具，或挥舞着仙女棒的精灵，他们的力量也忽然成为一种恶作剧，所有正经的铺陈都在恶人变成蓝色粉尘或粉色泡泡的瞬间灰飞烟灭。

　　与杨紫琼相比，关继威的获奖可能更为不易。关继威坦承少时成名后接到大部分片约都是刻板的华裔男性形象，以致他一度告别荧幕，他作为演员的处境也体现了美国社会对华裔男性的观感。华裔作家赵健秀曾试图扭转文学作品中女性化的华裔男性形象，也就此批评过汤亭亭笔下的男性形象，他们优柔寡断，患得患失，在笃定、积极、勤劳的女性面前，显得懦弱，没有责任感。《瞬息全宇宙》韦蒙（与“威猛”谐音）的出场也一度让观众以为那个“亲切”的男性形象又出现了。处处小心谨慎，生怕惹怒妻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出现在监控录像的不同画面之间，随时回应家人的各种需求，像个救火队员。面对妻子的忽视，他只能用离婚协议吸引妻子的注意力。但很快，他变身为多重宇宙中的其他韦蒙，关继威以不可思议的表演展现了不同角色的复杂心境。作为拯救宇宙的突击队员时灵活、敏捷、坚定。另一个时空西装革履的成功版韦蒙则罕见地掌握了两性关系中的主动权，同时深情，不卑不亢。他站在华丽的大厅台阶上方，享受被仰望的时刻（《泰坦尼克号》）；两人离开影院后的对话中，他也演绎出冷静、理智的气度。更值得一提的是，即便在伊芙琳与韦蒙在洗衣房的婚姻生活中，表面孱弱的韦蒙也显示出建立主体性的努力。影片临近尾声，是他的自我辩护解开了妻子心中的芥蒂。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只是表象，“不争”不是被动的忍让，而是韦蒙的处世哲学，苦中作乐、任劳任怨，保持善意，选择看到好的一面，这不仅是作为丈夫为自己的行为与个性做出的解释，同时恐怕也可视为华裔，甚至是整个亚裔群体的某种自陈。毕竟，不论妻子在家中如何掌握生杀大权，对外时夫妻两人都是谨小慎微的，影片中夫妻两人的权力关系可以说是华裔在美国社会权力关系的缩微表现。影片中，韦蒙数十次提醒妻子，报税的期限要到了，他尽最大努力确保全家人按时出现在报税官面前，这让人又好气又好笑，他简直成了责任感的象征。

　　关继威在受访时提到《摘金奇缘》大获成功对于改变传统亚裔形象的重要性，并将《瞬息全宇宙》视为亚洲形象的垫脚石。韦蒙是令关继威引以为傲的角色，而不是亚裔男性刻板印象的延续，他乐观地呼吁亚裔群体也应是美国文化“多样性”的一部分。“多样性”在近年来美国的正确性中拔得头筹。他希望亚裔面孔、亚裔主题也可以寻常地出现在电影中，可以有悲剧、喜剧，各种类型的电影，而不是仅仅作为一种承载着过时意涵的符号。不仅在社会结构的层级中，即便在家庭的分子结构中，亚裔男性也往往被认为委曲求全、逆来顺受。因此，韦蒙的自陈也是亚裔（华裔）为自己的群体特质做出温柔而有力的抗辩：并不是逃避，而是另一种承担责任的方式。“多样性”不仅意味着不同的外在形象，也应该包含内在的体认与包容。相比对抗，“不争”与友善也是另一种人生态度。韦蒙的哲学最终化解了家庭矛盾和宇宙危机。

　　影评人Melissa Kirsch在为《纽约时报》撰写的专栏中写道，关继威领奖那一幕让她哭了，这或许从旁印证了亚裔男性演员获奖的震撼力，她也提到五月她曾坐在空无一人的影院里看完了这部电影。杨紫琼与关继威的获奖并非偶然。《摘金奇缘》《别告诉她》《寄生虫》《水芹菜》这些风格迥异的亚裔题材影片近年来受到追捧也是风向变化的表现。或许亚裔面孔，尤其华裔面孔会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好莱坞的获奖名单里，但也别太乐观。令人不解的是，《瞬息全宇宙》所表达的文化冲突与汤亭亭、谭恩美笔下似乎并无二致，视角、话题都没变，是时光在亚裔身上停滞了，还是亚裔的自我讲述停滞了，或电影人的眼光被文学世界禁锢，抑或现实没有改变？毕竟，过去数年间，美国的移民表述已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不再提肤色，而是代之以非裔美国人、拉丁裔美国人、亚裔美国人等。就代际冲突、性少数群体、家庭关系等，《瞬息全宇宙》深度与表现力并没有超越李安的父亲三部曲（《喜宴》《推手》《饮食男女》），东方的厨艺，刀工展示、武术展示，也未能超越李安的影像表达，它们无疑为这部电影在美国被广泛接受提供了基础。唯一没有听到的声音，大概是华裔移民自己的声音，他们恐怕是最有权力评价这部影片好坏的人群。

　　汤亭亭在《女勇士》中有段鼓舞人心的语句：“当我们中国姑娘听大人讲故事的时候，我们了解到长大了不过当当别人的妻子或佣人，那真是我们的失败。我们可以当巾帼英雄、女剑客。”《瞬息全宇宙》则正相反，在见识过“如果没有你（韦蒙），我的生活会是多么好”，包含巾帼英雄、女剑客、明星、厨师（李安电影中的父亲阻止女儿女承父业做厨师）等光鲜生活只是短暂地搅乱了伊芙琳的心智，她宁愿重返多重宇宙中最失败的自己，回归核心家庭，重新肯定了家庭生活的意义，重要的不是成功与否，而是必须承担起自己的命运。

　　影片结尾真正的彩蛋是一面民间戏曲作为幕布使用的横版旗帜，上面书写着巨大的中文片名：天马行空。这个成语巧妙地说明了影片的实质，也足以概括影片的整体风格，它披着科幻的外壳，其实是南柯一梦。什么也没有发生，或者说一切都发生在主人公的头脑里（《头脑特工队》）。遗憾的是，巧妙到无法被翻译成英文的原创版中文片名在回到中文世界时被《瞬息全宇宙》这个充满漫威色彩的片名取代了。